我的城市

多年后我回忆伦敦,一定会想起西敏寺大桥上那个骑自行车的人。

当时我作为一名贪婪的游客,正丧心病狂地攫取来之不易的光影。他骑到我镜头前停下,把自行车立在身边,专注地欣赏这片一览无余的日落美景。他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我,甚至他和这片夕阳的周遭并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甚至连他和这片夕阳他也不曾留意。然后他就走了,好像和谁告别完该走了,就走了。

还有地铁上遇到的绅士,一身黑色休闲西装,领子半直立着领口自然下垂,腰带打成随意的结使外套形成好看的褶皱,手里握着一把长柄伞,外部是黑色的,从里衬可以看出牌子。最初我俩都站着,一站过后余出一个空座位。于是那双碧色的眸子礼貌地看向我说:你要坐吗,女士?

还有街头喝醉酒的巴黎老色鬼,搂过我的肩说哈呀,你会说法语!

还有Dylan,还有Lei和Aurora,还有新年倒计时前一秒戛然而止的雨,还有等待时漫长的寒冷,等待后暖心的拥抱,还有狂欢结束为避免被冲散而手挽手筑起的人墙。

闭上眼,用13小时把这些梦完,飞回到我的城市。

从机场往市区的路上,燥热感伴随culture shock扑面而来,来自夏天的燥热和一种跟陌生环境碰撞所产生的焦虑。好像趁我不在,这个城市它蹭蹭蹭地改变了,像我把会员卡递过去,对面迎来一如既往的微笑,而那个微笑却跟我说积分清零了。我拿着胶片相机,迫不及待地想要拍下它,迫不及待地想要扫出来,迫不及待到忘了过片,于是得不到一点点囫囵吞枣的新认识,反而迷失在一片重叠的含糊不清里。我还感觉它联合起因修地铁而变得狭窄的十字路口,无中生有的单行道,每个路口孜孜不倦的交警,和那些清零了的积分卡们,甚至还联合了这个城市特有的沉闷、潮湿、拖延的雨,好像一致把我当做对手,然后同仇敌忾,商量好怎么气我。

这时有人看不下去了,愤愤地说那你就不再喜欢它了吗?像终结者永远只有阎王的浪子就开始厌旧了对吗?像一只怯怯的老鼠夹着尾巴从社会主义中兴高采烈地逃脱奔赴资本主义了对吗?答不上来。而我想这只是梦想和现实的差值,是那些不属于你的和属于你的东西,那些甜蜜的烦恼和乏味的安逸,抓起自己的衣领要把自己抖醒,说他不属于你,拎拎清。梦想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像深夜冲撞街灯的飞蛾,然后说:我只希望这个城市无论如何都能接纳我。请把只字去掉。你当然不仅仅希望被一个城市“无论如何都接纳”这么简单,还希望这个城市环境优美治安良好井然有序,还希望它有即使在人行道上跳舞也不会被任何车辆撞到的路边闪烁的黄灯,还希望它有随时冲你微笑的居民,温柔的天气,安静的雨,而真正“无论如何都能接纳”你的那个城市,早已被你从备选清单中排除了。

怀抱理想,脚踏实地,就像是惴惴地揣着心中那盏人行道边闪烁的黄灯,打着伞在疾风骤雨和胡乱飞驰的大小车辆中穿梭。

而我脚踏的实地, 一点点展开它成长之外我熟悉的一面。小区里电动自行车被碰了一下,响亮地重复有序地报警;空调好端端开着,却莫名地松了一下骨的声音;洒水车开过,哼的是《真善美的小世界》;楼上传来无休止的弹珠声。还有走过一座每日必经的桥,忽然想到什么,折回来在湖边吹风。这时终于理解西敏寺大桥上那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大概每日每日都会停下来,在桥上注视片刻,也许只是因为累了。停下来是惯性,注视是表达。那个属于他的城市,只是停下来注视就够了,无需再刻意地美化和讨好它。

 

 

 
标签: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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