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的人

弟弟有时很折磨人。他但凡做错事,非得等最佳救援时间过,才跑来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或者这么说吧,他但凡做错事,最佳救援时间过了,还非得跑来一五一十地跟我说。


姐姐,我偷偷拿了你的钱,然后用掉了。


姐姐,我昨天其实在汽车道上飙自行车。


姐,我今天洗完衣服没有用水洗手只用了免洗液。你说这样能干净吗?干净的吧?


后来我想,他坦白从宽的做法大概出于自己的羞愧,可恶的是,他把这样的羞愧在事后拿出来与我分享,更无形中放大成我们彼此共同的羞愧,像在提醒我说你看哦,我这样这样做的时候你都并没有阻止我,你的并没有阻止我从而间接导致了事件的发生,那就劳烦你帮我平均一点心理负担。多么狡猾。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羞愧很折磨人。因为它已经过去很久,我无力回天,又不能白白让他用羞愧这把锋利的剑一点一点再把我划伤,只能敷衍地让他取胜从而回答,嗯,没事的。


高考前几天我们小区有人跳楼死了。妈端进房一盘水果然后就坐在我床上不走了,怔怔地说,我们小区死了一个人。那么郑重其事,像在宣布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浓墨重彩地描述一个跌宕起伏的鬼故事。她自作聪明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于是理所当然地失眠了一阵,我想她之所以要跟我说,不过是出于对‘死了一个人’的恐惧,和对当时因为压力而饱和膨胀甚少言语的我的担忧,担忧我的气球什么时候忽然变薄变大而崩溃,也像碎片一样坠下楼去。她憋得郁结,于是把这种恐惧和担忧分享给我。多么自私,我在心里冷笑。


而我时常想他们究竟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从我强装镇定的表情和深夜里反覆无眠的黑眼圈中,是否能读到一点我对坠落的无感而安心呢?从我参着自责的无可奈何中是否能减轻负担而感到释解呢?我时常想一些我身边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自我消化掉这些,把它们吃进肚里,漫长的光合作用后长成一棵不会说话的树,为什么非要在深夜的长途巴士上,当我还在酝酿一首浪漫的生活诗,凑到我耳边说,你知道吗上一次我坐巴士,前面那辆车撞死了人,我们的车急刹不成,硬生生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我时常想这些人的脑子里难道都是屎吗。还不止,还是一潭泥泞的飘着浮尸的死水。




于是从免洗液和跳楼里得出结论,我是一个接受的人。




当然还有别的例子。回国后微信每天被封号,弹出的对话框显示需要改密和申诉,因反复多次而越来越像qq表情中最惹人烦的那个笑脸。于是之后每天五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就成了我的看书时间,这似乎是上帝巧妙地安排,凌晨一到,全家熟睡,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到文字的城堡里赴宴。


直到有天它忽然不封号了,那晚无所事事地对着手机屏幕,无法排遣,跟朋友说起:


微信不封号之后我都不好好看书写东西了。


那你卸载啊。


不行。封号是接受的,卸载太主动了。




回国后另一件事是电梯里和邻居们的会面,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我胖了,尴尬像喝醉酒般上脸,我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被我日日在瘦身镜里美化的身体,好像犯了欺骗罪在等待审判。而我也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们的审批,那就胖了吧,那就丑了吧,胖得连一成不变的汽车后视镜也不能让我释解了,胖得连书中的浪漫现实主义也不能救我了,读到“不要让某种集体主义的意志或情感蒙蔽自我,你比你所想象的更自由”也感觉到这样自我安慰的狡辩那么苍白。我缴枪投降,扯着笑脸回答是啊是的是呢,语气坠入深不见底的海。




今天看《X战警》,里面有一段,X教授能读到所有人内心的声音,当所有别人的恐惧迷惘羸弱狂妄叛逆迷失都混杂入侵到他脑子的时候,他承受不住了,用药物让这种能力消失,直到后来当他读到未来的自己,那个自己对他说,你害怕的不是别人的痛苦,而是自己的痛苦。他要他直面。




想象如果只是你呢?像穿越师问即将回到 过去的男主角说,这一切经历最终只会由你记得,没有任何其他人会知道发生过什么。如果只是你,算不上接受也无关他人,只是你在浩瀚的地球上宇宙间看见一片落叶的忧郁和误入一处阴森的恐惧,学习或虚度,胖了或瘦了。


电影里最喜欢的一句话,“不过是时间的长河中泛起的涟漪”。


 

 
标签: 随笔
评论(16)
热度(51)

风中的树

© 思鹭 | Powered by LOFTER